尚书府庶女任瑶期被嫡姐设计,替嫁给传说中命不久矣的镇北王世子谢景行。大婚当晚,
她掀开盖头,发现轮椅上的残废世子竟是五年前救她的少年郎。她默默用银针治他双腿,
他假装咳血试探她真心。直到谢景行身中剧毒,任瑶期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求来解药。
醒来后他将她裹进狐裘:“以后我的命,就是你的药引。”多年后王府花园芍药盛开,
她轻抚隆起的小腹笑叹:“当年你说朱门绣户是牢笼,如今这里却开满了我的花。
”京城的腊月,风是淬了冰的刀子,刮得人脸生疼,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。
任瑶期坐在四面透风的偏厢里,指尖冻得发僵,却依旧稳稳地握着一柄小巧的银质药杵,
在青玉钵里缓慢而耐心地研磨着几味干透的草药。药香苦涩,带着点微辛,
是她在这冰冷尚书府里唯一能抓住的暖意。“**!”贴身丫鬟桑枝猛地推门进来,
带进一股刺骨的冷风,她脸上没了血色,嘴唇哆嗦着,“不好了!
大**…大**她方才在夫人院里哭闹,说是…说是死也不嫁镇北王府那个残废世子!
”药杵在钵底发出一声轻微的“叮”响。任瑶期的手顿了顿,长睫低垂,
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。镇北王世子谢景行……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
烫在京城所有待嫁贵女的心尖上。曾经惊才绝艳的少年郎,两年前一场诡异的“坠马”,
生生折断了傲骨,成了只能与轮椅为伴的废人。更可怕的是,太医署私下里都传,
世子内腑受损,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。“母亲怎么说?”任瑶期的声音很轻,
像怕惊扰了钵中细碎的粉末。桑枝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:“夫人…夫人说,大**是嫡女,
金尊玉贵,自然不能去跳那火坑。可圣上赐婚的旨意已下,
指名是任家嫡女……夫人就、就提了**您的名字!说…说您也是老爷的女儿,
合该为家里分忧!老爷他…他也默许了!”桑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充满了绝望。
任瑶期缓缓放下药杵。青玉钵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。火坑?
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。尚书府这四方天,嫡母刻薄,生父漠视,嫡姐跋扈,
对她这个卑微的庶女而言,何尝不是一座精致的牢笼?只是从一个牢笼,
跳进另一个据说更深的、名为“镇北王府”的牢笼,结局是立时毙命还是慢性煎熬?
她抬起眼,窗棂外灰蒙蒙的天光映着她过分平静的脸庞。“知道了。”没有哭闹,没有质问,
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死寂。她起身,走到靠墙的破旧木箱前,打开,
里面除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裙,最底下压着一本纸页泛黄、边角磨损的旧医书,
还有一个褪了色的靛蓝小布包,里面整齐地插着几枚长短不一的银针。
她纤细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针身,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,
也是她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微薄倚仗。腊月十八,宜嫁娶,却是个风雪漫天的日子。
迎亲的队伍在狂风暴雪中行进,锣鼓唢呐声被呼啸的风撕扯得断断续续,
透着一种强撑的凄凉。没有十里红妆的煊赫,只有几抬单薄的、蒙着薄薄一层雪的嫁妆。
花轿颠簸得厉害,任瑶期端坐在一片刺目的红里,听着外面风雪的呜咽和路人隐约的议论。
“啧啧,尚书府那位金凤凰舍不得跳火坑,
就把个没娘的庶女推出来顶缸了……”“可怜见的,听说那镇北王世子只剩一口气吊着了,
嫁过去就是守活寡,不,是守死寡啊!”“这任家五**,怕不是个命硬的克星?
克死了亲娘,如今又……”那些声音像冰冷的针,密密地扎进耳朵。
任瑶期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,指甲陷进掌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痛,
才勉强压下心口翻涌的酸涩。她闭上眼,隔绝了眼前那片令人窒息的鲜红。
镇北王府的气派远超尚书府,朱漆大门上狰狞的狻猊门环在风雪中沉默着,
透着一股森严的威压。然而这份威压之下,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沉寂,并非喜气洋洋的热闹,
更像一种压抑的、等待某种终结的静默。繁复的婚礼仪式在一种近乎敷衍的流程中草草走完,
她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搀扶着,送入一座名为“听松苑”的院落。新房里倒是烧着地龙,
暖意融融,驱散了从骨缝里渗进来的寒气。龙凤红烛高燃,噼啪作响,
将满室映照得如同白昼。喜床上撒着红枣、花生、桂圆、莲子,寓意着早生贵子,
此刻却显得尤为讽刺。脚步声由远及近,不疾不徐,
带着一种木轮碾过地面的独特“辘辘”声,最终停在床前。来了。
那个传说中命悬一线的残废世子。盖头遮挡着视线,任瑶期只能看见下方一小片光亮的地面。
一双云纹锦靴踏在那里,旁边,是两只厚重的、包着铜边的木质车轮。
她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空气里只有红烛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。忽然,
一柄裹着红绸的秤杆伸了进来,带着一丝清冷的、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,极其熟悉。
秤杆的尖端稳稳地挑住了盖头的一角。任瑶期的心猛地一跳。下一刻,
鲜红的盖头被缓缓挑起,视野骤然开阔。跳跃的烛光有些刺眼,她下意识地微微眯了一下。
目光首先落在那张轮椅上。紫檀木的质地,雕工古朴厚重,
上面端坐着一个穿着大红喜袍的男子。喜袍很宽大,衬得他身形有些单薄,
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,薄唇也失了血色,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病气,
整个人透着一股易碎的琉璃感。然而,当任瑶期的视线对上那双眼睛时,她整个人如遭雷击,
瞬间僵在了原地。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?深邃如寒潭古井,眼尾微微上挑,
本该是风流多情的形状,此刻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与疏离,
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。不是死气沉沉,
而是将所有锋芒都敛藏于沉寂之下的深不可测。最让她灵魂都在震颤的,
是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,如同雪夜荒原上骤然亮起的孤狼之瞳!五年前!
京郊寒山寺后山!那个同样风雪肆虐的冬日!
她为给病重的母亲采一味只在寒冬石缝里生长的“雪见草”,失足跌下山崖。就在绝望之际,
一只修长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抓住了她。风雪太大,她看不清救命恩人的脸,
只记得那双眼睛,在漫天风雪里亮得惊人,像劈开混沌的闪电,也像此刻这双眼睛一样,
藏着深不见底的幽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!
还记得他手背上被尖利岩石划破的一道狰狞伤口……任瑶期的目光不受控制地、极其缓慢地,
移向轮椅扶手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。左手随意地搭着,右手则下意识地微微蜷起,搁在膝上。
就在那右手的手背靠近腕骨的地方,一道颜色略深、微微凸起的陈旧疤痕,如同扭曲的蜈蚣,
清晰地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!是他!那个将她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神秘少年!
那个只留下一句“自己小心”便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!他竟然就是谢景行!
那个据说命不久矣、残废颓废的镇北王世子!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,瞬间淹没了任瑶期。
她瞳孔骤然收缩,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,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。
她张了张嘴,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,发不出半点声音。谢景行也在看她。他的目光很平静,
平静得近乎漠然,将她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,却没有任何波澜,
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。那眼神深处,
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……拒人千里的防备。“任家五**?”他的声音响起,
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低沉沙哑,像粗糙的砂纸磨过,没什么温度,“委屈你了。
”语气平淡,听不出是客套还是讽刺。他抬起手,似乎想示意什么,宽大的袖口滑落一截,
露出手腕,瘦得惊人。任瑶期猛地回过神,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
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。她迅速垂下眼帘,遮掩住眸中所有的惊涛骇浪,再抬眼时,
脸上已只剩下新嫁娘的温顺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不安。她屈膝,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,
声音带着刻意放低的柔顺:“妾身任瑶期,见过世子。”谢景行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眉梢,
那审视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停留了片刻。新妇的惶恐是正常的,
但他方才捕捉到的那一刹那的震惊,绝非仅仅是面对一个陌生病弱丈夫该有的反应。那里面,
似乎还有别的、更复杂的东西。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,看向桌上的合卺酒,
唇角勾起一个极淡、近乎虚无的弧度,带着一种自嘲般的凉薄:“我这身子,
怕是不能陪夫人饮这合卺酒了。礼数不周,夫人见谅。”“世子言重了。”任瑶期低眉顺眼,
声音依旧温软,“世子身体要紧。”她主动上前一步,姿态恭谨地拿起酒壶,
将两只小巧的玉杯斟满。动作间,一缕极淡、几乎被浓郁酒气掩盖的异样气味钻入她的鼻尖。
她心头猛地一凛,面上却不动声色,只端起其中一杯,恭敬地递到谢景行面前。
谢景行看着她递过来的酒杯,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。他缓缓伸手接过。
两人的指尖有极其短暂的、冰凉的触碰。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杯壁的刹那,
任瑶期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倾斜了一下,杯中的酒液极快地荡出几滴,
悄无声息地落在她宽大的袖口内侧,瞬间被红色的锦缎吸走,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。
“妾身……敬世子。”她双手捧杯,姿态更低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,
像是因为紧张。谢景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穿透她温顺的表象。
他并未立刻饮酒,只是将酒杯虚虚地握在苍白的手中。片刻后,他才慢慢抬手,
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喉结滚动,吞咽的动作在苍白的颈项上显得格外清晰。
任瑶期也仰头饮尽了自己杯中酒。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,烧灼感一路向下。放下酒杯时,
她的指尖在无人看到的袖中,飞快地捻过几粒早先备好的细小解毒丸,
借着宽袖的遮掩送入口中,混着残留的酒液咽下。那滴落在袖口的酒,她必须尽快查验。
“咳…咳咳……”谢景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身体在轮椅上痛苦地佝偻,
苍白的脸颊因剧烈的喘息浮起病态的红晕,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。他用手死死抵住唇,
指缝间,赫然渗出一抹刺目的猩红!“世子!”任瑶期惊呼一声,下意识地就要上前。
谢景行猛地抬手,做出一个阻止的动作,气息急促而破碎,
声音断断续续:“无…无妨…老毛病了…你…歇着吧……”他喘息着,转动轮椅,背对着她,
那背影在红烛的光影里,单薄得如同随时会消散的纸片人,透着一种孤绝的凄凉。
轮椅的辘辘声碾过寂静的地面,朝着内室的方向缓缓而去,
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。任瑶期站在原地,看着那消失在屏风后的孤独背影,
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,指甲深陷进肉里。那抹刺眼的血,那撕心裂肺的咳嗽,
还有他手背上那道熟悉的旧疤……像无数根针扎在心上。她缓缓摊开掌心,
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细如牛毛、在烛光下泛着幽蓝冷光的银针——方才趁着搀扶他轮椅的瞬间,
她以医者特有的迅捷手法,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后颈一个隐蔽的穴位刺入又拔出。
她走到烛火边,将银针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凑近火焰。针尖上沾染的极微量的血渍,
在高温下迅速焦黑,却没有预想中中毒所呈现的青黑或诡异的色彩变化。
任瑶期的眉头深深蹙起,心一点点沉了下去。血象……竟不似沉疴痼疾导致的呕血。
倒像是……刻意为之的伪装?这个念头一起,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。
可那双残废的腿……她看得真切,绝非作伪。她用力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
眼底只剩下医者的冷静和决断。无论他是真病入膏肓,还是另有隐情,她都不能让他死。
至少,在还清五年前那条命债之前,不能。听松苑的日子,像一潭表面平静的死水。
谢景行深居简出,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去王妃处点个卯,
几乎从不离开他那间弥漫着浓重药味的书房。王府的下人,面上恭敬,
眼底却藏着对这位废人世子和新嫁娘不易察觉的轻视与怠慢。送来的炭火总是半湿的,
饭菜也时常是温吞甚至冰冷的。任瑶期对此置若罔闻。她所有的精力,
都投注在谢景行那双腿和诡异的“病体”上。她利用每日晨起请脉的短暂机会,
指尖搭上他冰冷的手腕。脉象沉滞淤塞,气血虚弱至极,确实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。
可每当她屏息凝神,试图更深地探入那表象之下时,
指尖下又仿佛蛰伏着某种极其微弱、却异常坚韧的搏动,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。这脉象,
太古怪了。绝非寻常沉疴。她不动声色,借着为他整理被褥、添茶倒水的琐碎工夫,
目光锐利如鹰隼,扫过他盖在薄毯下的双腿。肌肉萎缩,关节僵硬,是长期无法行动的特征。
但有一次,她弯腰去捡落在他轮椅旁的暖炉罩时,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,
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弹动了一下,快得如同幻觉。疑虑如同藤蔓,
在心底悄然滋生。机会在一个阴冷的午后悄然降临。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碧桃趾高气扬地传话,
说王妃头风发作,点名要世子妃过去侍疾。任瑶期垂眸应下,心中却冷笑,
这是迫不及待要给她这个新妇一个下马威了。她前脚刚离开听松苑,
后脚便寻了个借口支开桑枝,悄无声息地绕了回来。偌大的书房静悄悄的,
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擂鼓般敲打着耳膜。她像一只轻盈的猫,
无声无息地靠近那扇紧闭的房门,侧耳倾听。里面一片死寂。难道猜错了?
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——“嗡!”一声极其细微、却异常清晰的金属震颤之音,
透过厚重的门板传了出来!那声音短促而有力,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,
绝非寻常物品所能发出!紧接着,便是几声极其压抑、刻意放缓的脚步声,
伴随着衣物摩擦的窸窣声,还有……轮椅轻微移动的“吱呀”声?
任瑶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她屏住呼吸,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,
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那脚步声在门后停顿了,仿佛里面的人也察觉到了什么。
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,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。片刻后,
里面传来一声疲惫至极、带着浓浓病气的低咳,伴随着轮椅缓缓碾过地面的“辘辘”声,
逐渐移向了内室的方向。任瑶期缓缓松开攥紧的手心,里面已是一片湿冷。
她悄无声息地退开,快步离开书房区域,直到走出听松苑的月洞门,被冷风一吹,
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。那一声“嗡”鸣,那刻意放轻的脚步……绝非幻觉!
他果然在伪装!那双腿……绝非全然废掉!他费尽心机装病装残,
甚至不惜自伤身体咳血示弱,究竟是为了什么?这看似沉寂如死水的镇北王府,
底下又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?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:他或许,需要一个助力。
一个能帮他守住这个秘密,甚至能助他真正站起来的人。而她,
恰恰是那个能名正言顺接近他、又精通医术的人!五年前他救她一命,如今,
或许正是冥冥之中,命运将她还给他的机会。决心已定,任瑶期的眼神变得无比清明锐利。
她不再犹豫。当夜,伺候谢景行服下王府惯例送来的汤药后(她已暗中查验过,
那药里被掺了微量的、能让人精神长期萎靡的“醉梦散”,她悄悄替换了其中两味药),
她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退出内室。昏黄的烛光下,她站在他的轮椅前,身影被拉得很长。
“世子,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,“您的腿,
并非全然无望。”谢景行正闭目养神,闻言,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,却并未睁开。
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,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。他沉默着,
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。“妾身自幼随母习医,于针灸一道,略通皮毛。
”任瑶期直视着他苍白的侧脸,语气不卑不亢,带着医者的笃定,“若世子信得过妾身,
妾身愿竭尽全力一试。或许……有万分之一的转机。”“万分之一的转机?
”谢景行终于睁开了眼。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跳跃,像幽潭里投入了石子,
漾开一圈冰冷的涟漪。他缓缓侧过头,目光锐利如刀,直直刺向她,
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浓重的压迫感,“任五**,你可知,这王府上下,
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本世子这双腿?盼着它彻底废掉的人,比比皆是。你这‘万分之一’,
是生门,还是催命符?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,扎在人心上。
那眼神,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看穿。任瑶期心头一凛,却并未退缩。
她挺直了纤细的脊背,迎着他冰冷审视的目光,一字一句道:“妾身只知道,
五年前寒山寺后山风雪之中,若非世子援手,妾身早已是崖下一具枯骨。救命之恩,
不敢或忘。今日,妾身只问世子一句——您,想站起来吗?
”“寒山寺后山……”谢景行咀嚼着这几个字,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幽深复杂,
如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。他定定地看着眼前女子清丽而决绝的面容,
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。那层温顺怯懦的表象彻底剥落,露出其下坚韧如竹的内核。
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。红烛燃烧,烛泪无声滑落。许久,
久到任瑶期几乎以为他要拒绝时,谢景行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。
他没有说“想”,也没有说“不想”,只是极其缓慢地、近乎无声地,将盖在膝上的薄毯,
掀开了一角。那是一个无声的应允,一个交付生死的信号。任瑶期深深吸了一口气,
压下心头的激荡。她走到一旁的案几边,取出那个贴身携带的靛蓝布包,展开,
一排长短不一、寒光熠熠的银针在烛火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。她净了手,点燃一小截艾绒,
让淡淡的药香在室内弥漫开来。她走到轮椅前,蹲下身。手指带着医者的稳定和谨慎,
隔着薄薄的寝裤,轻轻按压他膝盖周围萎缩冰冷的肌肉,寻找着早已被淤塞的经络和穴位。
她的神情专注而肃穆,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。当第一枚细长的银针,
精准地刺入他膝盖上方一个名为“鹤顶”的大穴时,谢景行闷哼一声,身体猛地一颤,
搭在扶手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!一股尖锐的、仿佛筋骨被强行撕裂的剧痛,
伴随着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热流,从针尖刺入的地方猛地窜开!那痛楚如此真实而猛烈,
瞬间击碎了他长久以来用麻木和冰冷筑起的心防。他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,
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,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。然而,在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之下,
那丝微弱的热流,却像黑暗冰原上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,
带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绝望的灼热力量!任瑶期的手指稳如磐石,眼神专注得没有一丝杂质。
她心无旁骛,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双腿和手中承载着希望的银针。一枚,又一枚。
她下针极快,认穴奇准,每一针落下,
都伴随着谢景行压抑不住的痛哼和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。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寝衣,
他紧握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。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,
几乎要将他吞噬。然而,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,一股更强烈的、带着酥麻和灼烧感的暖流,
如同解冻的春溪,开始在他淤塞如坚冰的腿骨深处艰难地、缓慢地流淌起来!
那感觉如此陌生,却又如此……生机勃勃!仿佛枯死的朽木深处,
重新感受到了大地脉搏的召唤!当最后一枚银针稳稳刺入脚踝附近的“解溪”穴时,
谢景行再也支撑不住,身体猛地向前一倾,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溅出来!“噗——!
”猩红的血点溅落在任瑶期素色的裙摆上,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,触目惊心。“世子!
”任瑶期脸色骤变,惊呼出声,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摇摇欲坠的身体。
谢景行却猛地挥开她的手,力道之大,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凶狠。
他抬起布满冷汗和血污的脸,眼神却亮得惊人,不再是冰冷的审视,
而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痛楚、狂喜、以及一丝疯狂试探的复杂光芒!他死死盯着她,
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血腥气,却又异常清晰:“咳…咳咳…看到了吗?
…这就是你要的‘转机’?…万分之一…呵呵…万分之一就是…让本世子…生不如死?
…任瑶期…你究竟是来救我…还是来…催命的?!”他剧烈地喘息着,
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痕,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,牢牢锁住她的眼睛,
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。是惊慌?是恐惧?还是……别有所图的算计?
任瑶期被他挥开的手僵在半空,裙摆上的血迹刺得她眼睛发疼。
她看着眼前男人痛苦到扭曲、却又执拗地盯着她的模样,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。
不是为了他的试探,而是为了那口血背后,他所承受的非人痛楚,
以及那深藏眼底、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、对“生”的渴望。她缓缓收回手,
没有惊慌失措,也没有急于辩解。她只是重新蹲下身,用一方干净的素白帕子,
极其轻柔地、一点一点擦去他嘴角和下巴上的血迹。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。
“世子,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,清晰地穿透他粗重的喘息,
“‘鹤顶’主通气血,‘解溪’利关节。痛则不通,通则不痛。今日之痛,
是淤塞两年的经络被强行冲开所致,是气血复苏之兆。您吐出的这口血,
是积郁在胸中的淤血,吐出来,反而对您有好处。”她抬起眼,
清澈的目光坦然地迎向他充满戾气和试探的视线,没有丝毫闪躲:“妾身是医者,
眼中只有病患与生机。五年前您救我一命,五年后,我必竭尽全力,还您一个康健之躯。
至于生死……”她顿了顿,唇边竟浮起一丝极淡、却无比坚韧的弧度,“您若信我,
我们便一起从这‘万分之一’里,挣出一条活路来。您若不信……”她没有说下去,
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那双曾经温顺怯懦的眼眸里,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光芒,
比烛火更亮。谢景行眼中的戾气和疯狂,在她清澈坦荡的注视和那轻柔擦拭的动作下,
如同冰雪遇到烈阳,一点点消融、瓦解。那口吐出的淤血之后,
胸臆间那股长年累月的憋闷滞涩感,竟真的奇异地消散了许多,
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虽然伴随着剧痛、却真实存在的“通畅”感!
还有腿骨深处那微弱却持续流淌的暖意……他紧绷的身体,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,
靠在轮椅背上,疲惫地闭上了眼睛。汗水顺着额角滑落,混着未干的血迹。“……扎吧。
”良久,一声几不可闻的、带着浓浓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的叹息,从他唇间逸出。
那紧绷的、充满试探的弓弦,终于在这一刻,暂时松弛了。任瑶期的心,重重落回了实处。
她知道,这第一步,她踏过去了。荆棘密布,但也终于窥见了一丝微光。
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,一缕清冷的月光,透过窗棂缝隙,悄然洒落在两人身上,
将地上那几点未干的血迹,映照得如同暗夜里的星火。接下来的日子,
听松苑成了风暴中心一个隐秘而坚韧的堡垒。任瑶期的治疗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每一次针灸都伴随着非人的痛楚,谢景行的闷哼和冷汗成了内室最常见的声响。
他的身体反应也愈发强烈,从最初只能感知微弱热流,到后来针灸时脚趾能产生明显的抽动,
再到有一次,在剧痛和暖流的双重冲击下,他无意识地屈了一下膝盖!
那一下极其微小的动作,却让任瑶期和谢景行同时僵住!她猛地抬头看他,
眼中是巨大的惊喜。而他,死死盯着自己那仿佛有了自己意志的膝盖,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,
震惊、狂喜、难以置信……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。“别停。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
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,“继续!”身体的复苏带来了希望,却也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,
激起了王府深藏于平静表面下的汹涌暗流。
王妃周氏对任瑶期这个“冲喜”儿媳的态度愈发微妙,时而嘘寒问暖关怀备至,
时而又用探究的目光在她和谢景行之间逡巡。二房那边更是动作频频,
先是谢景行的二叔谢威,借着探望侄儿病情的由头,几次三番试图闯入书房,
都被任瑶期以“世子刚服了安神药歇下”为由挡了回去。他阴鸷的眼神在任瑶期脸上停留,
带着毫不掩饰的猜疑。更棘手的是那些药。王府药房送来的药材,
十次有八次会“出点小问题”。要么是关键的几味药被替换成了形似但药性截然不同的劣品,
要么就是分量被刻意增减。有一次,
桑枝差点就把一包混入了剧毒“乌头”粉末的药草拿去煎煮!幸而任瑶期嗅觉极其敏锐,
在药包打开的瞬间就察觉到了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。“**!
这、这……”桑枝看着被挑出来的乌头粉末,吓得面无人色,浑身抖如筛糠。
任瑶期脸色冷如寒冰。她迅速处理掉毒粉,眼神锐利如刀:“桑枝,从今日起,
所有入口的东西,包括世子的药,必须经我亲自查验!药房送来的,
一律以‘世子妃需亲自为世子配药’的名义收下,但绝不可直接用!”王府里的魑魅魍魉,
已经按捺不住了。这日,任瑶期正小心翼翼地将几味新配好的药粉混入谢景行日常的汤药中,
以中和“醉梦散”的毒性。刚端起药碗,就听见外间传来一阵喧哗,
夹杂着二叔谢威那故作爽朗却难掩尖利的声音。“……景行啊!二叔听说你近来气色好了些?
这可是大喜事!正好,你堂弟景明从南边得了几坛上好的‘醉春风’,最是滋补养身!
今日特意送来给你尝尝!新妇也在?正好一起……”话音未落,
书房的门竟被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!谢威那肥硕的身影挤了进来,
身后跟着一脸谄媚、捧着酒坛的谢景明。任瑶期心中警铃大作,端着药碗的手瞬间收紧。
她下意识地侧身,想将药碗挡在身后。“哟!世子妃这是在给景行煎药?真是辛苦了!
”谢威目光如电,瞬间就捕捉到了她手中的药碗,以及她那一闪而过的紧张。他脸上堆着笑,
眼神却像毒蛇般黏腻阴冷,大步流星地就朝她这边走来,“让二叔看看,是什么灵丹妙药,
让咱们世子妃如此上心?”他伸手就要来夺那药碗!电光火石之间,
一直沉默靠在轮椅上的谢景行动了!“咳咳咳……呕——!
”一阵撕心裂肺、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骤然爆发!
谢景行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,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呕吐声,
一大口暗红发黑、散发着浓烈腥气的秽物,不偏不倚,
正正地喷溅在谢威伸过来的手背上和那身崭新的锦袍前襟上!“啊!”谢威猝不及防,
被那腥臭污秽之物溅了一手一身,惊得怪叫一声,触电般猛地缩回手,脸上瞬间褪尽血色,
只剩下极度的恶心和惊恐!他身后的谢景明更是吓得连退几步,差点打翻手中的酒坛。
“二…二叔…咳咳…抱…抱歉…”谢景行喘息着抬起头,脸色白得像纸,嘴唇上还挂着污血,
眼神涣散迷离,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,声音气若游丝,
“侄儿…这身子…不中用…污了…二叔的袍子……”任瑶期反应极快,立刻放下药碗,
扑到谢景行身边,用帕子慌乱地替他擦拭嘴角,声音带着哭腔:“世子!世子您怎么样?快!
快传府医啊!”她一边哭喊,一边用身体巧妙地挡在了药碗前,隔绝了谢威惊疑不定的目光。
谢威看着自己手背上那摊腥臭黏腻的污物,
又看看轮椅上奄奄一息的谢景行和哭得梨花带雨的任瑶期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
脸色由白转青,哪里还有半分喝酒的兴致,只剩下满心的晦气和惊疑。“不…不必了!
”他强忍着恶心,连连摆手,声音都变了调,“景行你…你好好歇着!药…药好好喝!
二叔改日…改日再来看你!”说罢,再也顾不上体面,像避瘟疫一样,
带着同样面无人色的谢景明,脚步踉跄地夺门而出。书房门被重重关上。
室内瞬间恢复了死寂。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腐气弥漫在空气中。
任瑶期保持着替谢景行擦拭的动作,眼泪还挂在睫毛上,却缓缓抬起头。
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。谢景行眼中的涣散迷离瞬间褪去,只剩下冰冷锐利的寒光,
如同出鞘的利剑。他抬手,随意地抹去唇角的伪装血渍(那是任瑶期特制的药汁),
唇边勾起一抹极冷、极淡的嘲讽弧度。任瑶期也慢慢直起身,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惊慌失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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